|
木瓜情缘
|
|
|
|
她的家被群山包围着，离县城很远，离城市更远。
一条小河拦腰把村庄分成不对称的南北两部分，她的家在河的南边，他的家
在河的北边。她家屋后的菜园隔着小河正对着他家的大门。他们是在同一天出生
的。早上的时候她在南边的家里刚报到，傍晚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提前来到了
人间。
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叫她姐姐，她叫他弟弟。他们一起和泥巴，捏小人；他们一起捉萤火虫，
放在她的蚊帐里，然后躺在一起看，看着看着就进入了美梦里；他们一起到山上
摘野果，吃得嘴唇发紫才看回家；他们一起玩过家家，他做新郎，她做新娘。有
一次，这么玩着的时候，边上她的妈妈突然笑说，姐姐怎么能嫁给弟弟呢，姐姐
是要嫁给哥哥的，弟弟要娶的是妹妹。他们对望了一眼，他说，我长大了就是要
娶姐姐。她很害羞地低下头笑。从此以后，他不再叫她姐姐，她也不再叫他弟弟。
从那以后，他们讲话都直接地说，不再使用称呼。
这个村庄里木瓜很多。她是个很乖的女孩，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做饭做菜。
她最会做木瓜，他最爱吃她做的木瓜。四月清明，木瓜才刚结果，她做酸木瓜；
五月端午，木瓜大约有一两斤了，她做炖木瓜；六月莫一大王诞辰，木瓜初长成，
她做凉拌木瓜；七月中元节，木瓜已经熟透，她站在屋后的菜园里摘木瓜。他在
他家的客厅里看见了，从小桥上走过来。她给他把木瓜切开。熟透的木瓜颜色金
黄，带着红色，一刀切下去，黑玛瑙一般的木瓜子沿着刀口滑出，滴答滴答地从
桌面上滚落。
时间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着，如同两家中间的那条小河。
她小学毕业就不再读了，他却一直读完了初中。初中离村庄很远，要走上半
天的山路，还要住校。每个周末的傍晚，他和村里其他的男孩结伴从学校回来，
总能看见她和很多女孩一起在河边洗菜。她在他眼中是最美的一个，安静文雅，
温柔贤惠。他放下书包就到河里游泳。河里都是年纪和他相仿的男孩，还有更小
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这个时候，边上洗菜女孩的是要拿他们开玩笑的。总是先有
人闹着要他叫她姐姐。她每次都被弄得脸红红地，就像七月熟透了的木瓜，只是
低着头洗菜，不肯说话。于是大家更是拿她取笑。结果无一例外地总是他出来解
围，他的方法很简单，不过把水溅那个最能闹的女孩一身。于是那个孩总是更大
声地笑着骂着，也并不真地恼火。这个时候晚霞下的村庄笑声一片。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起来读书，总能看见她已经更早地在河边洗衣服了。
她是个勤快的女孩，要洗全家人的衣服，除了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妹妹。他的读
书声伴随着她洗衣棒的敲击声，清脆而响亮。等到她家里其他人都去田里以后，
他就从桥上走过去到她家吃早餐，总是会有他最吃的木瓜。
乡村的岁月平淡如水，转眼间他们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女孩该出嫁了。她是
绝对不可以嫁给他的。这一带地方，一个村庄一个姓，是由共同的祖先繁衍而来。
即使不同一个村庄，同姓之间也是不可以结婚的。同姓之婚，在这儿，和乱伦
没有什么区别。她的母亲领着她，走了半天的山路，到县城里照了相片。过不了
多久，就有男孩来相亲，是个很普通很憨厚的男孩。她答应了。
然而她却在结婚前一个星期病倒了，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家人把巫医请来了。
这个巫医杀鸡做法大闹了一通，扔下几包药就走了。那药是些粉末，灰色，看
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一个星期过去，她的病情却不见好转。于是，又请了一次巫
医，又大闹了一番，还是留下几包粉末就走了。又过了一个星期，病情却更见重
了，这次，所有的人都惊慌不已，最后在他的坚持下，把她送进了县城的医院。
县城的医生检查了一番，怀疑是癌症，说是无能为力了，建议送城市里治疗。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里遇见了她和他。
那时候，我在读高一，是这座城市里教育局局长的宝贝女儿。那天早上打篮
球的时候，我把腿折了，教练吓得赶紧打的把我送到医院。就在医院的走廊里，
我们擦肩而过。他背着她，我的男队友背着我。
住院的日子无聊透顶。我每天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最讨厌的是左邻右舍和
父亲的同事提着东西来探病。我那时候真是个傲气刁蛮不讲理不会体贴别人的大
小姐，每次听到敲门声就拉过被子假装睡觉。有一次，甚至当着客人的面拉过被
子盖住脸睡觉，把客人弄得极其尴尬，不到一分钟就站起来告辞了。父亲只是叹
息，也不肯指责我。他总是这样，因为自己忙，为没有时间照顾我深感内疚，总
是让我为所欲为。我却又总是很能利用他这点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等到好不容易可以四处走动了，我就整天在住院部闲逛。有一天我在花园里
看见她独自坐在杜鹃花前晒太阳，就向她走了过去。
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她给我讲她的事情，她教我做酸木瓜炖木瓜凉拌木瓜
和切熟木瓜，她还给我看她唯一的那张相片。照片上她很美丽，眼睛明亮，留
着很长的辫子。我看见过这样的相片，我妈妈就有一张，是她年轻的时候的，她
们那一辈的人都有这样的相片，我同学的妈妈也有。我只是没有想到过这个时代
的农村女孩还这样淳朴美丽，不像我这般飞扬跋扈，十足一只小野猫，不高兴的
时候就伸出利爪四处伤害别人。
一个月之后，她就死了，死于癌症。
我没有去和她告别，我只愿在心里永远记住相片上美丽动人的她。
我指责父亲，问他堂堂一个教育局局长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她连初中都
没有读，不是说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吗，我还问他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
都九十年代了，居然还有巫医的存在，为什么那么多农村里的人都不相信医院而
相信巫医。这真让我觉得教育的失败，也让我对父亲很失望。
等到今天，我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爱过了，也恨过了，也吃过了很多木瓜，
除了酸木瓜炖木瓜凉拌木瓜切熟木瓜，甚至还吃过炸木瓜拔丝木瓜和什锦木瓜。然
而我总还是会想起她，她说她出院的时候木瓜该成熟了。
我记忆中最美丽的一幕：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木格子投射进厨房，她站在桌子前面，
左手紧按着木瓜，右手握着菜刀。她一刀切下去，黑玛瑙一般的木瓜子沿着刀口滚
落，滴答滴答地响着，粒粒乌黑明亮，闪着光泽。她慢慢地切着，想着她心爱的那
个人，她想象他的黑发如同这木瓜子一般的
亮丽，他的双眸比这木瓜子更有神，他的肌肤如同这切开的木瓜一般让她感到亲切
熟悉。她的手动得很慢，因为她在思想。她很专心地切着，脸上带着微笑，笑容安
静满足，不为时间所改变。其实，她不过是在为心爱的人做一道凉拌木瓜。
她终于还是没有等到七月里中元节的时候为他切熟透了的木瓜。
--
|
本产品其它图片（请点击图片，看大图）
|
|
所有本类产品
|
|
|
|
|
|